我们谈到城镇化,它首先是一种现象,人聚居在一起就是城市的开始,“聚”然后有“居”,才是城市。很多人聚在一起打球、看音乐会等,不是“城市”。Urban,它的拉丁文词根是urb,如果U大写,Urb,是代表罗马城,小写的urban,就是代表一般的人聚居的地方。在城镇中看到的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繁华热闹,是一种现象。现象后面的本质(nature/essence)是什么?
我们来到城镇,是为了提升空间上的接触机会,不仅是人和人的接触机会,也包括人和建筑、建筑和建筑的接触机会。城市的本质是空间。我们的经济、社会、文化等活动都有空间的维度,这种维度要在城镇中才能发挥出来。没有空间维度的活动不需要城镇。空间是为了人的活动,非常重要。城镇化创造聚居的意义在于通过聚居去提升空间上的接触机会,使人活得更好。
“城市,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是上海世界博览会的口号,这个口号事实上来自希腊的亚里士多德,“Men come to city to live, they stay in the city to live well”:“城邦起于保生存,成于求幸福”。我们为了生存、为了安全,来到城市,但是留在城市里是为了生存得更好。那么,“well”(好)是什么意思?——“幸福:生活得像人”。这也是典型的亚里士多德的理念,因此,以人为本的城镇化就是使我们生活得更像人。
那么什么是“更像人”?人是理性的动物,更像人,就是更适合我们的“理性”和“物性”;以人为本,就是以适合人的理性与物性为基本原则;以人为本的城镇化,就是通过适合人的理性与物性的聚居模式去提升空间上的接触机会,以满足人的理性与物性需求。
首先是理性。我2014年出版了一本书:《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现在已经重印了6次,反应不错。我追踪了2000多年的西方文明的历史,发现现在我们所讨论的西方的东西都是从16、17世纪开始的,甚至是从18世纪法国大革命、启蒙运动来谈。但是西方文明很长远,我的研究发现,其早期的理念和中国文化中,特别是儒家的理念是很相通的。西方所谓的现代是1517年宗教改革之后。几百年来,西方文明已经离开了它的源头,已经变形了。事实上,在早期文明中,西方与东方有很多共通的地方。13世纪阿奎那(Thomas Aquinas)对自然之法的研究中指出:万物求存,这不是为存在而存在,而是按它的本质而存在,猫是猫的存在,狗是狗的存在,人是人的存在。如果让猫像狗一样存在,它就不是猫了。动物求存,求延续。人是理性的动物,因此人当然也要求存、求延续,并求共存,事实上延续就是共存的开始。有了孩子,父母和孩子就要共存,然后这个共存的范围越来越大。就像亚里士多德说的,我们在城市中是为了求生存,我们留在城市中是为了生存得更美好。共存是生活得更美好的保证。
自存与共存的平衡是自然之法,这不是道德的问题,没有选择的,就像地心引力,如果一个人从12楼跳下去,一定会死,这是自然定律,选择在于跳还是不跳。同理,面对自然之法,人的选择是按照它来做事还是不按它来做事。一个典型的观点是:“人都是自私的。”这句话对,但是不全对,所以它是错的。外国人在法庭上举手宣誓:“I promise to speak 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truth.”这不是啰嗦,它们是不同的东西。自私是the truth,但不是the whole truth。人是有自存和共存的平衡的。举一个例子,一个爸爸和一个孩子,两个人自存又共存。爸爸作为爸爸来自存,他把孩子作为孩子来与其共存;相对来说,孩子作为孩子来自存,他把爸爸作为爸爸来共存。但是,假如爸爸不明白这个最基本的道理,他非常宠爱孩子,孩子要什么他都买给孩子,这一刻,他就没有把自己作为爸爸来自存,也没有把孩子作为孩子来共存:爱孩子应该是把他需要的东西给他,而不是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一刻,爸爸和孩子的关系变成了主人和宠物的关系。当有一天,爸爸决定不给孩子买东西了,这个孩子就会马上翻脸。这就是“逆天者亡”,这就是“天谴”,爸爸和孩子的自存-共存关系被破坏了。
有人说:自存我明白,共存我不明白,人类不是自私的吗?但值得注意的是,很多时候人类一点也不自私,甚至会愿意牺牲自己去帮助别人。我们都坐过飞机,在起飞之前都会有温馨的提示:“安全带系好”,“救生门是在这里”,到了最后总有这样一段:如果碰到了气流,氧气罩会掉下来,怎样怎样地戴上去,然后会说:“先为自己戴好,然后才帮助别人”。也就是意味着,到了有危难的时候,人有时会忘了自己的安危去帮助别人。它说的不是自己戴好再帮助自己孩子,而是说“别人”、“其他人”、“和你没关系的人”。英语是说:“before helping others”。全世界这么多的航空公司总要说这段话,因为这是真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我们不只是自私的动物,是自存与共存都有的,但是如果某一方面太多,就会失衡,失衡就是“逆天”,所以我们要把握平衡,这非常关键。
共存是自存的最佳保证,自存是共存的最佳标准。因为如果大家共存的话,自存的空间和机会就大了。如何与人共存?你怎么样自存就应该怎么样与人共存。简单来说就是换位思考。如果你在别人的处境上会怎么做,你才可以要求别人同样做。这在我们城市规划中是非常典型的。我们曾经进行过公共设施服务半径的调查。假如问家长:“你认为孩子步行上学多少距离是‘理想’的?”多数会说最好家旁边就是学校,这是从自存出发。但是,假如我们问,“如果你考虑到别人的孩子的需要,你认为‘合理’的距离是多少?”他或者会说半公里,这是从自存与共存的平衡出发。同样,假如你问校方“理想”的校区半径是多少。它可能会说1公里,这是从自存出发,因为半径越大,学生来源越大。但如果你问,“如果你考虑到家长们的和孩子们的需要,你认为‘合理’的距离是多少?”。它的回答也许是半公里。两类答案有关键分别:家长的理想是0公里,校方的理想是1公里;家长的合理是半公里,校方的合理是半公里。半公里就是它们“合理”距离交叉的地方,可以达到最大的共识。也就是说,单求自存,难有共识,自存与共存的平衡提供最大的共识可能。同样,我们可以在城市规划中考虑用这方法去解决开发的纷争。在开发商要开发时,申请书中可以有一条是“假如你是周边的居民,你对噪音能承受多少、交通拥塞能承受多少”等等。也可以问周围对开发的反对者,“你如果是土地开发者,你认为最小的开发强度是多少?”当然,他们可以说是0或无限,但如果这样,他们公信度就低了。所以换位思考是自存与共存平衡的开始,也就是从“理想”转为“合理”。
第二,物性,物性是人的尺度(human scale),用英语来说,就是“Man is the measure of things”。什么是高、什么是大、什么是快?人以他的官能、感受、经验去衡量他的物质环境。在城市里,人的尺度是45~60分钟的聚居,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城市半径就是那个时代的交通工具花费45~60分钟所能达到的距离,如果超过这个距离,就会有另外一个城市出现,也可以说有另外一个聚居点出现。举个例子:在距离现有的商场路程超过1小时的地方,一定会被认为存在一个好的商业机会,可以再盖一个商场。其根源是人的一天只有24个小时。
那么,我们把两个方面综合起来,我们自存与共存的平衡,再加上45~60分钟的城市,就是幸福的城市,是“是人民、由人民、为人民”的民主城市。这是来自林肯的“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and For the People”。只有我们“自存-共存”进行换位思考的时候,才能做到“是人民”,人民才会感到城市是它自家的事情。从物性的角度讲,城市规模太大,就太远了;太小,没有规模效应,没有足够的能力。“由人民“就是人民有种当家作主的感觉。“为人民”就是不能“山高皇帝远”,官员要面对人民。因此,我认为一个城市不论多大、多小,大约20万到30万人左右是最好的从人的理性和物性两方面考虑都合适的规模。北京就是这样,它包括海淀区、东城区等等。对外的话,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北京人,但是对个人而言,他就生活在海淀、东城,通勤也许会很远,但聚居就是在20~30万人左右的范围里。
最后,我要提出“城市人”(Homo-urbanicus)。规划本身是一种信仰,不能用经验证明的。首先,我们要相信有未来,未来是不能通过经验来证明的;第二,一个可能比现在好的未来;第三,这个可能比现在好的未来可以通过人的努力来达到;第四,人的努力包括规划。规划是乐观的,因为它追求较好的未来,这个“好”字非常重要,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好”,你就不能干规划。我今天花了很多时间来说“好”,就是要匹配人的“理性”与“物性”,提供给他最好的聚居的空间,这才是我们规划的使命。
“城市人”的理念是这样:在不同经济、社会、文化活动中有不同的空间维度,是不同的“城市人”根据其年龄、性别、生命阶段而产生的追求。这虽然与社会地位、教育程度、经济情况等有关系,但是无论是有钱的家长还是没钱的家长,都希望孩子能到一个好的学校,所以经济、社会等是偶有属性,而年龄、性别、生命阶段等才是“城市人”的基本属性。不同的聚居根据它的人口规模、人口结构、人口密度等提供不同的空间接触机会。规划是尊重人的尺度,按自存-共存平衡的原则去匹配典型“城市”人与典型聚居。
我要强调我的一套理念:“城市人”(Homo-urbanicus),这个理念的产生要感谢吴良镛先生。“城市人”的理念有两个源头:一个是西方经济学中的“经济人”理念,虽然我的理念是对它的颠覆,但是也可以说是从它开始的,只是走向另一个方向;另外一个是吴先生的人居科学,20多年前,我与吴先生交流时谈到,如果在西方研究道萨迪亚斯(Doxiadis)的human settlements是拿不到研究经费的。城市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空间,但是西方很少从空间出发再回到空间,谈城市都是说经济、社会等等,于是城市研究变成一种非常不落地的科学。当我就“城市人”的理念与吴先生交流时,人居科学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作者】梁鹤年,加拿大女王大学建筑规划学院前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