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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是城市的“月光宝盒”

发布日期:2020-03-30    作者:陈俊珺     来源: 解放日报    编辑:刘瑞祥     点击: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全国许多博物馆、美术馆开设了线上云展览、网上直播。

现代科技让人们透过屏幕看到了比原作更清晰的图像,却激发出人们走进实体博物馆的更大热忱。这让人思考:博物馆对于人们的意义是什么?对一座城市又意味着什么?

去过全世界370多座博物馆、美术馆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原副馆长陈履生,在他的新书《博物馆之美》中给出了他的见解。

读书周刊:您探访过全世界370多座博物馆、美术馆,还担任过博物馆的管理者。您参观博物馆的视角和普通观众会有哪些不同?

陈履生:博物馆就像一本书,每个人所吸收的内容都不尽相同。大多数普通观众会直奔展厅,一睹知名藏品的风采。藏品、展览固然是参观的重点,但我还会从一些专业的角度,观察那些容易被普通观众忽略的元素。这也是我写《博物馆之美》这本书的初衷,我希望从我的视角给读者做一次导览,让大家跟着我的脚步,跟着我的眼睛去发现未曾留意的博物馆之美。

读书周刊:有哪些元素容易被匆匆的步履所忽略?

陈履生:很多观众都容易忽略博物馆的建筑本身和它的内部空间之美。全世界的博物馆建筑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由老建筑改造而成,二是新旧结合的建筑,三是全新的建筑。

由老建筑改造而成的博物馆有很多,比如故宫博物院、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在老建筑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必然要对空间做充分且巧妙的利用。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独特的历史记忆会藏在诸如大堂、楼梯等公共空间中,值得去发现、品味。

柏林新美术馆在二战时遭遇了严重的损毁,战争结束后,美术馆在重建时非常尊重历史,包括战争的记忆。当我走进这座美术馆时,发现它内部的装修虽然很新,但窗台上保留了原建筑上的弹孔,还能看到原来的壁画遗迹以及美术馆被毁之前展厅之间的指示路牌。

好的博物馆建筑不仅给人视觉上的美感,还能连接社会公众及其情感,使几代人在不同的时间内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记忆。

读书周刊:这些记忆往往藏在细节之中。

陈履生:是的,细节决定成败。博物馆无论大小,如果没有精彩的、值得玩味的细节,就会缺乏魅力。博物馆的门窗、灯光、楼梯、扶手,甚至顶棚都承载着独家的信息。我走进一家博物馆后,经常会留意它的楼梯或滚梯设计,它放在什么位置、怎么放,大有讲究。

令我印象很深的是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它连接新旧两馆之间的滚梯利用了光电效果,在光怪陆离中表现出现代气息,同时又展现了一种走向现代的艺术氛围。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博物馆之一,但它的内部空间却散发着强烈的现代气息,在新建部分的楼梯设计上运用了玻璃材料,非常有品位,而且楼梯与墙面浑然一体,能消减人们在步行时的疲劳。

读书周刊:还有哪些细节,值得我们在参观时慢下来静心感受?

陈履生:世界各国的博物馆都存在着不同于一般建筑的光影关系,这种精心营造的光影关系是欣赏博物馆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很多人容易忽略的。光影有的是人造的,有的是利用自然光,这取决于博物馆中藏品的性质。光影会改变建筑的物理空间,带来独特的视觉感受和美学趣味,甚至还能赋予建筑生命的变化。当这种光影关系叠加到展出的文物或艺术品上的时候,可能会帮助艺术家完成一种新的创作,也会给观众带来惊喜。

读书周刊:在您去过的370余家博物馆、美术馆中,从建筑的角度而言,有哪几家最打动您?

陈履生: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博物馆的收藏不是越多越好,建筑也不是越大越好,我比较注重的是博物馆的独特性,也就是它能否带来出乎意料的美。

瑞典的瓦萨沉船博物馆是因为一条沉船而建造的。我以前也去过一些沉船博物馆,但在没去过瓦萨沉船博物馆之前,真的难以想象它的样子。这座博物馆中最重要的展品曾是世界上最大的船,1628年首航时不幸遭遇强风,沉没于距港口仅2公里处,后来经过科学考古把它打捞上来。这座博物馆有很好的内部空间关系,外形有一点像帆船,里面有很多展厅。

读书周刊:您曾在很多场合提到过日本的美秀博物馆,这座博物馆为什么会给您留下独特的印象?

陈履生:每一次走进贝聿铭设计的日本美秀博物馆,我都怀着近乎朝拜的心情。美秀博物馆藏在深山之中,进入博物馆要先经过隧道和桥。桥头和博物馆的大门不是正对着的,有一点偏,隧道也不是笔直的。贝聿铭在设计时深受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并把他家乡苏州园林中的景致以及观赏方式带到了这里。走在桥上看两侧的风景,我想到了陶渊明笔下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随着几道自然流畅的弧形弯道,眼前一亮,那是苏州园林中经常出现的圆门,你能看到像扇面一样的画面,感觉豁然开朗。

这座博物馆的独特性不仅源自贝聿铭高妙的设计,也源自它保护自然的理念。博物馆建在一个自然保护区里,动工时先把自然保护区里的树木用卫星定位,给树木编号后移到另一处栽种下来。等博物馆建好后,再通过卫星定位把山体复原,把树木栽回原来的位置上。

读书周刊:没想到,您的心中之最都是“小而美”的博物馆。

陈履生:博物馆有大有小,百科全书式的大博物馆在各个方面都非常全面,但一座城市、一个国家并不只有那些大型博物馆会发光,由小博物馆所串联起来的博物馆群落也能在一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发出迷人的光亮。博物馆的多元化和多样性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一座城市和一个国家博物馆的发展水平。

比如去巴黎当然要去参观卢浮宫、奥赛博物馆那样的大馆,但还有一些独特的小馆,比如罗丹博物馆、毕加索博物馆、橘园美术馆等著名艺术家的博物馆也值得一看,此外还有一些专业的博物馆,比如铸币博物馆、下水道博物馆、地窟博物馆等。去这些博物馆不一定都是奔着展览而去,它们并没有太突出的藏品,但当你看过这些博物馆,就能够迅速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它当下的发展状况以及与整个城市居民之间的关系,甚至还能给人带来关于城市资源如何利用的启发。

读书周刊:博物馆如同一座城市的“月光宝盒”。

陈履生:是的。美国拉斯韦加斯有一座霓虹灯博物馆,陈列的都是城市中被废弃的霓虹灯,它们曾是城市繁华的标志,见证了拉斯韦加斯从沙漠中崛起的过程。对这些废弃物的利用,反映出整个城市的管理水平。有些东西可以是“垃圾”,但也可以用博物馆的方式将它们利用起来,呈现城市的某种记忆。

在看过这么多博物馆后,我觉得国外的有些经验可以给我们的博物馆建设带来很多启发。17世纪肆虐英格兰的黑死病曾导致伦敦1/4的人口死亡。这场瘟疫最终止步于曼彻斯特郊外一个名叫亚姆的村庄。当疫情蔓延到这个村庄时,村民们没有四散逃离,而是用石头垒起围墙,阻止疫情向外扩散。为了维持生存,他们在岩石上钻孔,把醋泡过的硬币放进去,与村庄周围的商人换取肉和粮食。如今,亚姆村的石头墙遗存依然保留在原地,交换硬币的小孔被游客摸得发亮,这里也成为亚姆村瘟疫博物馆的一部分。中国至今还没有一座国家级的医学博物馆。我认为有必要建设一座国家级的“中国防疫博物馆”,记录从非典到新冠肺炎的历史,记录中国人民为生命而拼搏的历程。

读书周刊: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博物馆不得不暂时闭馆。最近随着疫情逐步得到控制,博物馆陆续开馆,观众踊跃预约。互联网技术越来越发达,云观展为什么仍然无法替代实体博物馆?博物馆对人们的吸引力来自哪里?

陈履生:首先是博物馆所收藏的原作的魅力。就拿全世界最著名的画作之一《蒙娜丽莎》来说,在网上看图片肯定比在卢浮宫人头攒动的展厅里看原作清晰很多,但为什么人们还是要到卢浮宫的原作前去驻足?我每次去卢浮宫也要去看一眼这幅画,这就是原作的魅力,这是线上展览无法替代的。

其次是原作与其所处空间的关系,这也是博物馆的本质所在。伦勃朗的杰作《夜巡》中画了许多人物,人物之间也有很复杂的关系,在网上看一看高清图片和介绍,要了解这些内容并不难。但如果有机会,我们去阿姆斯特丹还是要去看原作,因为原作散发出来的气息,原作的尺寸与空间的关系,以及和周边其他展品的关系,是屏幕难以展现的,这就是现场展出的魅力所在。

还有就是刚才我提到的博物馆建筑的魅力、光影关系,这也都是网上展览无法呈现的。从早晨到傍晚,博物馆内的光线是不一样的,但线上的呈现在每一个时刻都是一样的。

最关键的一点原因在于,优秀的博物馆能给人一种心灵的慰藉、文化的依赖。

读书周刊:如何理解这种文化的依赖?

陈履生:设想一个孩子来到博物馆,接受艺术的熏陶,感受文化的力量,会留下深刻的记忆,等他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再给孩子讲述自己曾经来这里参观的感受,这是非常美妙的。博物馆、美术馆这类的文化空间可以见证一个人的成长和一个社会的发展,当公众的集体意识中有一种代代相传的文化依赖,那博物馆就能成为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真正的地标。这也是互联网时代图像已在云端普及的当下,人们还需要走进博物馆的根本原因。博物馆是几代人的美好记忆所在。

读书周刊:疫情期间,有些博物馆做起了网上直播,吸引了不少流量。您认为在正常开放之后,博物馆该如何更好地利用、开发互联网的功能?

陈履生:此次疫情期间,各大博物馆的线上展览弥补了闭馆时期的文化空缺,但其质量可以说是参差不齐的,有些博物馆的线上展示经过多年的积累,已经做得很成熟,而有些线上展览就是几个关于藏品的网页而已。

我认为网上展览、网上直播在博物馆恢复常态后,依然有其价值,是实体博物馆的重要辅助。它能帮助人们了解艺术品的基础知识,比如一幅美术作品的构图、背景等。了解了这些基础知识,再走进博物馆,能丰富观展的感受。世界上许多顶级博物馆,比如卢浮宫早在2004年就把3.5万件馆内公开展示的藏品以及13万件库藏绘画放上网站,但其现场参观量并没有减少,反而吸引了更多的观众走进博物馆一睹原作的真容。

读书周刊:您认为,当下全世界博物馆的发展潮流是什么?

陈履生:世界博物馆发展潮流中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博物馆把公众视为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一座没有公众的博物馆,就只是收藏品的库房。呈现什么样的展览给公众、怎样为公众服务,用什么方式吸引公众走进来,是全世界博物馆的重要考量。

读书周刊:吸引公众走进博物馆、喜爱博物馆的,除了藏品与展览之外,还有哪些元素?

陈履生:荷兰阿姆斯特丹有一座电影博物馆,它是全世界最大的电影博物馆,藏有许多电影资料、电影海报。可是这里每年有2/3的观众不是来看展览的,也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去那里喝咖啡、吃饭。这座博物馆面对着城市的运河,有着城市最好的景观,设计也非常独特。

同样,巴黎有一座展现美洲和大洋洲土著艺术的博物馆,它并不主流,但它的餐厅是全巴黎最具有人气的,几乎每天都要预订。

这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就是在博物馆的发展过程当中,怎样符合观众对博物馆的需求。人们来到博物馆可以学习历史、欣赏艺术、获得知识,但有些人纯粹是为了享受里面的文化氛围,享受在其中喝一杯咖啡或休憩的感觉。

有些博物馆以重量级的藏品吸引公众,比如卢浮宫,绝大多数观众就是为了《蒙娜丽莎》《断臂维纳斯》等艺术珍宝去的。对于那些没有重量级的藏品的博物馆,就必须要用其他的服务来进行弥补。全世界许多新建的博物馆都很强调服务功能、休闲功能,以及纪念品的开发。有些博物馆还在想方设法让观众看到工作人员是如何修复文物的。

读书周刊:您卸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一职后,在常州开了一家油灯博物馆。为什么要收藏油灯?在这家自己的博物馆中,您的博物馆理想实现了吗?

陈履生:油灯凝聚着中国的文化。中国文化核心内容的载体:流传千年的诗、文、书、画都是油灯下的产物。在全世界各国的文化中,油灯文化非常具有独特性。这座博物馆从整体的规划,到馆内的每一个小标签,都是我自己做的,我是收藏部主任,也是展览部主任、研究部主任、策展部主任等。我的理想有很大一部分都在这里实现。我目前正在扬中筹备另3家博物馆:汉文化博物馆、竹器博物馆和陈履生美术馆,希望这3家博物馆能填补中国博物馆的某些空白,带给公众更好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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